留德十日

Go West – Pet Shop Boys

俗话说,一年英硕要用一生怀念。十天德国暑校,我认为怀念 1/36.5 人生应当是合理的。

为了节省费用,此行乘坐的是卡塔尔航空的联程航班,从北京出发经多哈中转前往慕尼黑。由于是国际航班,我在下午 4 点就抵达了机场,开始与乘坐同一航班的其他同学汇合。除我之外,其他人是一起办理的团签,所以之前还从未和这些同学谋面。见面交谈之后也才发觉,同行者里,除我之外无一不是应试教育体系中一贯的胜利者,关注排名,忧心未来,同时也毫无疑问的勤奋和温顺,4 个人里,一位被导师要求出发前修改完投稿用的论文,一位在为组内师兄的论文准备文献综述。即便还未毕业, 校内就业率已经达到 50%。

晚上 7 点,一行 5 人踏上了慕尼黑之旅。飞机抵达多哈时已是当地事件晚上 11 点,刚出舱门,从北京时间携带过来的困意就被一阵热浪蒸发殆尽,36℃ 的高温仍然紧紧贴着夜晚的多哈 ,难以想象日间的气温会暴虐到何种程度。进入多哈机场内部,终日耳闻的中东石油产出国的富庶和对富庶的毫不遮掩终于得以一见。钢铁与玻璃的现代建筑里整饬开阔,遍布奢侈品店铺,挂着 duty free 牌照的豪华跑车停在人流交汇处,以防有人会被免税优惠吸引想要在机场购入一辆跑车。 底层的中央区域镶着一座枝叶繁茂的植物园,考虑到当地的气候环境,称之为绿洲也毫不为过,其中的含金量我想同处中东地区的其他国家旅客感受会更加深切。高处还设有一段轨道,以便人们在辽阔的机场两端往返,真正的机场快线。我们花了大概 30 分钟,才从中转柜台走到下一程航班的登机口,其间皮肤干燥凉爽,没有流一滴汗。我暗想,这座机场的建设标准会不会是可以同时容纳整座城市的人进来避暑。

多哈至慕尼黑的航班在凌晨 2 点起飞,飞机上温度急转直下,必须要增添衣物才能御寒,但即便如此,慷慨的卡塔尔人仍然维持着充足的冷气供应,同时贴心地为每一个旅客提前准备好了毯子。裹紧毯子,身后跨越了 5 个时区的睡意突然追上,等到意识在昏睡和用餐的交替中逐渐清醒,我已经置身于德国的清晨了。很快,飞机降落在一场阵雨的尾声里,手机重新接入网络,同时收到外交部领保中心提醒防盗反诈和中国联通售卖漫游流量的短信,让我再次确认这里真的是德国了。

海关前等待通关的队伍被分成了欧盟护照和非欧盟护照持有者两类,分别由不同的窗口办理通关手续。欧盟护照持有者的队伍里,各色人种皆有,移民们的孩子终于积攒了足够的时间和运气来换取身份。开放中的人工窗口仅有 3 个,几个陆续抵达的航班的乘客在海关前排起了长队,工作人员的情绪似乎丝毫不受人流密度大小的影响。快轮到我们时,我听到检查完护照的工作人员对面前等待通关的旅客说了声生日快乐。

取完行李走出航站楼时已经雨过天晴,此后几天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天气,快雨时晴,对喜欢下雨和喜欢晴天的人来说都很公平。两座航站楼的连接处,汉莎航空的巨幅广告迎面赶来,”yes to Europe”,很难不让人心旌摇曳。我们也在这里与一小时前抵达慕尼黑的暑校大部队顺利汇合。

第一次在欧洲遇到物价上的冲击是从机场打车到酒店,20 分钟的路程要花费几十上百欧元,在国内足够一天的租车费用了。如果每次都把在这里看到的商品标价换算成人民币,那么每天都能收获新的冲击,我们在德国停留的时间太短,还不足以学会停止这种几乎是本能的汇率换算。

酒店的位置在慕尼黑工业大学加兴校区——同时也是暑校授课的地点,慕尼黑的东北一隅。沿途尽是巴伐利亚南部田园风光,但无论草木还是种植的农作物,看起来都和中国北方一般无异。只有一闪而过的路牌和可能是北非裔移民的出租车司机提醒我,这里早已和中国相隔遥远。

到达酒店时是上午 9 点,距离入住时间尚早,我们计划先去市区游览,以便在彻底精疲力竭后一觉在时间上脱亚入欧。由于之后的出行全都要搭乘公共交通,大家都按攻略购买了 49 欧的德国月票,可以乘坐包括地铁、有轨电车、巴士、火车在内的所有公共交通工具,是慕尼黑为数不多的性价比之选。德国的地铁公交无需安检也不必提前验票,只在极少数情况下会有工作人员进行抽查,但在慕尼黑的十几天里,我还一次都没遇到过。看来和芝麻信用分从无到有的规则相反,这里预设每个人的信用都是满分。

远处的双圆顶建筑就是圣母教堂

我们的目的地是玛利亚广场,慕尼黑市区的核心地带,城市的标志性建筑皆汇聚于此。新市政厅和圣彼得教堂相对而立,玛利亚纪念柱矗立在广场正中。新市政厅是一座哥特式建筑,巴伐利亚州旗、以色列国旗和欧盟旗帜在其上随风飘扬,但其中所包含的历史意味和当下境况可能并不如此轻盈。市政厅正中央的钟楼保有德国最大的木偶报时装置,每逢一天中的特定整点,楼中的木偶就会随乐曲沿着环形轨道轮番开始表演,这也是所有到慕尼黑的游客必看的景观。圣彼得教堂在广场的另一侧,由此登顶,可以一览慕尼黑的城市全貌。慕尼黑有一项蛮横的规定,所有新建筑的高度不得高于圣母教堂——慕尼黑另一座知名教堂的高度,所以即便身为德国第三大城市,号称德国高科技行业的聚集地,慕尼黑市区内却很少出现高楼,摩天大楼更是一幢也无。一个 “百万人口的村庄”,很多人这么称呼慕尼黑。我觉得对于这种抱怨,慕尼黑的居民很可能会反以为荣。

来到德国的第一餐是在玛利亚广场附近的皇家啤酒馆,这里历史悠久,饮食正统,很适合快速打破对德国食物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抵达时正是午餐时间,大厅和庭院里座无虚席人声鼎沸,服务员手持重峦叠嶂的啤酒杯从容穿梭在人群之间。我点了猪肘、香肠和啤酒,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德国人如此偏爱啤酒。院子里蜜蜂多得异乎寻常,而且习惯在杯盘之间流连,终于有一只不幸失足跌进了我的酒杯。我告诉服务员,“There is a bee in the beer”,可惜他并不欣赏我的文字游戏,只是好心地把蜜蜂从啤酒里救了出来,并没有理会我想要换一杯的意愿。可能在这里,每个人都有义务独自处理自身和自然的关系。

离开酒馆,我们走到了不远处的巴伐利亚王宫。鸽子在王宫前广场的雕像上盘旋不去,这是另外一种在慕尼黑最常见到的动物,地铁站和露天餐桌旁是其主要的觅食场所,往往闲庭信步人来不惊,只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胡乱飞两下。

和故宫有些相似,王宫博物馆内分为王宫、珍宝馆和剧院,分别售票。靠着外国大龄研究生的学生卡,仍然顺利拿到了学生优惠,之后在各处博物馆和教堂也频频得手,这让在国内小心研判景区学生优惠规则但仍屡次碰壁的我受宠若惊。珍宝馆内收藏的大多是国王王后的王冠和配饰,珠光宝气雍容繁复,使得发源于德国魏玛的包豪斯设计风格更显得弥足珍贵。王宫里房间众多而且曲折回环,稍有不慎就会迷路。寝宫里的床则异常窄小,显得房间无比空旷,联想到欧洲人居危思危的睡眠习惯,不禁对酒店的居住条件产生了一些担忧。

晚餐选择的是方便外带的 Döner Kebab,这种类似肉夹馍的土耳其街头小吃伴随着移民的涌入已经风靡于德国各地,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然而传统中需要用精湛刀工刮削烤肉的环节已经被专用器具取代,味道经德国人改良后远不如在伊斯坦布尔街头随意选择的小店。回到酒店,确实如计划一般精疲力尽,幸好床位并不像传闻中欧洲的床那样局促不堪,甚至还冒欧洲之大不韪配备了中央空调,之后在慕尼黑的每个晚上都睡得很好。

这次暑校的主题是创新创业,课程包含了如何进行商业沟通和谈判、如何培养设计思维、如何使商业模式循环可持续以及如何将 AI 运用到未来生活。几乎每一项课程,都将气候和环境议题放在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德国人对气候变化的恐惧和焦虑看起来远远超出了经济衰退。回想起来,刚到德国时当地人对气候的敏感就已经初现端倪,8 月初的慕尼黑日间最高气温为 30℃,气象部门为此专门发布了警报,请市民们在如此惊人的高温下谨慎选择出行时间。虽然已经多次提醒自己,千万要警惕在苦难上统一度量衡的冲动,但还是忍不住恶狠狠地想,白种人,你们防晒确实是有一套。

第一天商业沟通与谈判的课程非常有趣和实用,我们在小组作业中分饰买方和卖方进行商务谈判,由老师对谈判结果进行统计和分析,确实可以学到一些真实有效的沟通技巧。第二天和最后一天都是设计思维的课程,这可能是整个暑校课程中最核心的部分,因为花费的时间最长而且贯穿始终。这门课有些像软件过程管理,需要分析用户需求,进行敏捷开发然后持续迭代。不同的是,德国人,即便是从事商业培训的德国人好像也更关心一些宏大命题,比如如何应对全球人口增长带来的粮食危机和住房危机,目标用户与其说是某类人群不如说是整个人类。但可惜的是,目前为止在这些议题上,包括德国人在内的全体人类好像还没有为自己实现或者提出过什么有效的解决方案。第三天的课程有关可持续发展经济,比起我们在国内经历的恐吓式环保教育,这位老师用精细的分类和相关统计数据为各种自然资源的安全利用范围构建了模型,有理有据,很懂得怎么对付工科生。这几门课程的体验都很好,暑校的同学全部来自工科专业,老师大多都有多元专业背景,可以感觉到课程在尽力将商业和工科内容进行交叉融合。

唯有第四天 AI in Future 这门课, 虽然老师有不俗的音乐品味,关注时下最前沿的科技或者科技新闻,使用很 fancy 的术语,一反印象中欧洲人的科技保守主义对 AI 持完全开放的态度,但这却是整个暑校中最空洞乏味的一门课程,也可能是我听过的 AI 相关课程中(包括科技伦理)最缺乏实践意义的一门。在这位老师的口中,几乎每句话都不离 AI,但却完全听不出对 AI 的理解,好像 AI 是一个适应性良好的摆件或者无需阐释只能心领神会的社科术语,我们只要随手拿来装饰到显眼的位置就好。这可能也是很多人对 AI 的认知误区,不是过分高估当下 AI 所能带来的改变,就是过分低估未来 AI 可能造成的社会影响。

之所以会如此失望,实在是因为这门课程开始前的热身测验太夺人耳目。大家被带领到一个坐标轴前认领自己对未来世界的预期,横轴表示你认为世界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差,纵轴表示你认为自己是否有能力使世界变得更好。绝大多数人选择了相信世界会变得更好,但是自己并没有能力使其变得更好。毫无依据的乐观主义者,符合社交网络上的整体氛围。包括我在内的 3 个人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既不相信世界会变好,也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出改变。仍然相信且愿意改变的乐观者在数量上和我们相当。还有一位近乎古希腊悲剧英雄,认为自己会尽力改变世界但最终世界仍然会不可避免地变坏。分布在四个象限的人数大相径庭,却异常符合我在现实中的体感。世界主义者正在失去世界。

结课后,校方在加兴的一家巴伐利亚传统餐馆组织了一次餐标可观的晚宴,虽然这几天中巴伐利亚传统这个修饰词已经使一众中国人闻风丧胆,但这次的炸猪排却意外的可口,正所谓哀兵必胜。席间,我们和德方老师充分交换了两国在房价、教育和就业方面的现状。得知慕尼黑的房价高达 1 万多欧一平,租金同样夸张,年轻人只能暂避郊区,研究型大学的毕业生就业率远不如接受职业教育的毕业生,如果能够重新选择,她可能会去学一门蓝领技能。我们也谈到欧洲政局,世界勒紧缰绳向右,德国也在经历极右翼政党 AfD 的崛起,东部的几个州几乎全部沦陷,巴伐利亚的情况同样令人担忧。关于巴以问题,她坦言德国人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如果选择向历史负责就很难向当下负责。不过德国人也并非无动于衷,在慕尼黑大学门口,我看到仍然有声援巴勒斯坦的学生在此安营扎寨,在慕尼黑工大却从未见过类似情景,不知道是否可以当做文理作为一种认知分野在德国同样存在的证据。

课程结束的第二天,我们按计划来到了德国之行的第二座城市(也只有两个),纽伦堡。去往纽伦堡需要乘坐火车,德国对于公共交通的管理方式如出一辙,火车和地铁一样,无人检票也无法指定座次。我们正好赶在周六出发,前往纽伦堡观看球赛、穿着统一服装拎着成打啤酒的球迷占据了车厢的很大一部分空间,我和其中几个同学只能一路站到纽伦堡。比起慕尼黑,纽伦堡更加精致小巧,也更像是一个旅游城市。在一处疑似游客中心的地方,甚至可以找到包括中文在内有多种语言可供选择的旅游手册。这里以出产玩具而闻名,是胡桃夹子的发源地。在吃完越南米粉后——来到德国之后第一次吃到的亚洲食物并且在这个餐馆第一次见到久违的分体式空调,我们去参观了玩具博物馆。这里展出的玩具大多年代久远,设计精巧但是造型粗旷,适合在幼儿时期磨练身心。

慕尼黑市区遍布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几乎每种有历史的主体都可以被设置一座博物馆。宝马和安联球场有属于自己的博物馆,中世纪到 18 世纪的绘画和现代艺术也有各自的陈列馆,既存在埃及主题的国际化博物馆,也不乏陈列私人藏品的个人博物馆。每逢周日,所有的博物馆仅收取 1 欧元门票,在慕尼黑的这段时间,靠着学生优惠和博物馆日的 1 欧门票,我在这些场馆里看到了梵高、莫奈、丢勒、毕加索的画作和安迪沃霍尔的特展。

现代艺术陈列馆前的飞碟

作为慕尼黑的代表性企业,宝马总部和安联集团自然也在行程之中。这两个企业的员工薪资远高于平均,工作时长却低于法定的每周 40 小时上限,称得上是慕尼黑人心中的国企。在两地的探访中,有内部专职导游陪同讲解,几乎每次在介绍某座建筑的历史时,都会有这样一句描述:这栋建筑在二战时被炸毁,战争结束后在原址上进行了重建。语气全然听不出是惋惜、愤慨还是坦然,在战后集体反思的文化氛围下,德国人练就了毫无感情地朗读课文的本领,或者这就是一种对事实不偏不倚的拟态。这里不得不再次提起教授 AI in Future 课程的老师,上课期间状况频出,她道起谦来非常爽快,用词恳切——I’m really sorry,但是面无表情,你总能感觉到这句话后面还有一个 but 隐而未发。我很希望这是一种夏日特供的冰敷式道歉,但它实在太像约定了吵架后要立刻和解的 ISTJ 情侣不得不在规则约束下真的付诸行动。

作为本民族语言文化相对强势的地区,慕尼黑的地铁和公交站牌仅提供德语名称标识。但和我有过交谈的德国人几乎每个英文都很不错,唯独有一位令人难以判断。在 DM 超市结账时,同行的一位同学想要多买一些商品和刚刚购买的一单合并成可以退税的额度,但是收银员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立即回复:I don’t speak English。发音标准流畅,让我自惭形秽,我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她,她其实很有学习英语的天赋。除了英语,德国人的中文水平也让人刮目相看。教授设计思维的老师知道宝马用中文应该怎么发音。在餐馆犹豫该如何点餐的时候,一个德国年轻人非常友善地为我们提供了建议,然后展示了一把古色古香的中文,他的开场白是“请多指教”。全世界都在说中国话,直到中国让人无话可说。

几乎每一个阳台都会有精心打理的花草

走在慕尼黑街头,随处可见拿着啤酒的行人,开的最多营业时间最久的店铺永远是啤酒馆。这可能也和欧洲的水太贵有关系,1 欧的水和 1 欧的酒,成年人总会做出最不理智的选择。我怀疑这里酒驾被查到的话,真的可以用“只喝了两瓶啤的怎么能叫喝酒”这种理由为自己开脱。在这里喝到了一种当地特产的啤酒,由 40% 的柠檬汁和 60% 的啤酒勾兑而成的 Radler,这是唯一一种值得在中国怀念的德国饮食。

最令人难忘的还是德国的假期,每年固定 30 天的年假,各个州有自己眼花缭乱的法定假日。甚至还有一种闻所未闻的桥假,如果法定节假日在周二或者周四,那么周一和周五会在节日氛围的感染之下自动成为假期,和周末连成一片来放。

在离开慕尼黑的前一天正好赶上了圣母升天节,全城放假(很可惜没有庆典),原本计划要去的博物馆和店铺全都受到感召闭门歇业。只有一家香水店除外,这家店铺的老板早在 7 月份就开始了度假,要到 9 月才会回来营业。我们只好和慕尼黑人做了同样的行程安排,去奥林匹克公园的山坡上凿壁偷光,听对面体育馆实时外泄的 Coldplay 演唱会,并留下了和上万慕尼黑人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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